□ 劉德芳
“水國蒹葭夜有霜,月寒山色共蒼蒼。誰言千里自今夕,離夢杳如關(guān)塞長。”薛濤的這首詩,如一滴浸透千年夜露的墨,滴在我心間,洇開一片蒼涼的離情。為這縷詩魂,我將成都半日的閑暇時光,留給了望江樓,去尋覓這位蜀中才女的遺蹤。
深秋的午后,天是沉郁的灰青。一踏入望江樓公園,便被一片浩瀚的竹海淹沒。這哪里是園林,分明是一座竹的王國、綠的淵藪。風拂過,萬竿搖動,龍吟細細。
循著竹徑深入,仿佛步入一個綠意交織的時光隧道。指尖拂過毛竹粗糙的軀干,目光流連在菲黃竹嫩如初春鵝羽的葉片上,感受到的卻是歲月的堅毅與生命的柔韌。龍竹、大綠竹、花葉唐竹、巫溪箬竹、筆桿竹、粉單竹、龜甲竹……各種珍稀竹類漸次映入眼眸,它們宛若衣袂翩飛的竹仙降臨凡間,氣韻生動、氣定神閑,朝我頷首微笑。幸甚至哉。
在一處竹林深處的草廬小憩,靜坐竹椅沉思,鼻尖縈繞著竹葉清苦的冷香。深深一嗅,那“虛懷若谷”的精氣神,仿佛真隨著這氣息沁入肺腑,滌蕩著塵世的喧囂濁氣。難怪古代文人墨客皆愛賞竹、畫竹,常讓竹成為詩詞的主角。東坡先生“寧可食無肉,不可居無竹”,那疏影橫斜的清雅身姿、堅貞高潔的品格,如何能不被歌頌?
“借問人間愁寂意,伯牙弦絕已無聲。”口中不覺低吟此句。薛濤那為知己者死的凜然、不隨波逐流的清高,與眼前這千竿修竹的風骨,何其神似!
信步至錦江邊,景象豁然開朗。原本陰沉的天,竟裂開云隙,漏下幾束慵懶的光,恰如舞臺的追光,打在江畔的茶鋪。竹椅、方桌、蓋碗茶,構(gòu)成了成都最經(jīng)典的閑適圖景。
茶客們?nèi)齼蓛陕渥?,不緊不慢地捧起茶托,傾斜青瓷茶蓋,輕刮碗沿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,宛如儀式的前奏。而后小啜一口,眉眼舒展,閑話便如面前的錦江水,緩緩流淌開來。這“天地人和”的哲學,不在高深晦澀的經(jīng)卷中,而融在這一碗碧湯里,鑄就了成都人從容不迫的生活態(tài)度。
避開人聲漸喧處,我獨自走向江邊一處涼亭。亭柱的漆色已斑駁,上面竟影影綽綽繪著薛濤的畫像:裙裾飄逸,執(zhí)筆凝眸,目光似穿透遙遠的光陰,與我對望……
眼前的錦江,靜默如一塊微涼的青玉,隱匿在秋色漸深的草木間。忽然,幾只白鷺掠水而過,翅尖點破江面,漾開一圈圈漣漪。那波紋清淺,宛若無數(shù)透明的蓮花,次第綻放,又無聲凋零。近處,一株木芙蓉開得正艷,一只玄色的鳥兒斂翅獨立于最高枝頭,良久不動,仿佛閉目入定。我心頭一動:這莫非是千年前薛濤某位傾慕者的詩魂所化,循著記憶而來,欲與佳人隔空唱和?卻終究是“離夢杳如關(guān)塞長”,只得對花獨立,空對一江秋水。
往前,一處竹影掩映的古色閣樓赫然顯現(xiàn),檐下燈籠昏黃的柔光如媚眼輕漾。此處莫不是薛濤的雅居?快步上前,透過小軒窗,卻見樓閣內(nèi)是一派現(xiàn)代化的餐廳陳設(shè),一位侍者正緩緩擦拭著玻璃茶杯。唉,竹窗猶在,伊人匿跡,空留煮茶煙……
走過石拱橋,轉(zhuǎn)入碧雞坊故地,此處已是另一番人間煙火。流渠潺潺,肥碩的錦鯉游至水面張口爭食;麻將的碰撞聲清脆密集,與人們的笑語歡聲交織。薛濤曾居于此,那時的繁華,可與今時相同?或許,后來遁入道門清修的她,魂魄早已不耐這過分的喧鬧,悄然隱去了。
望江樓?薛濤井?何處可見?我茫茫然四處探望,問了一位正在園中掃落葉的大哥。“過了前面這橋,順著紅墻往右邊走,到古建筑保護區(qū)就是了。”他大手一揮,聲音熱情洪亮。我連連道謝,依言而去。
這竟是我來時走過的路。兩旁靜立的竹仙們,在漸斜的日光里,葉邊泛著金光,仿佛含著慈悲的笑意,默默注視著我這個執(zhí)著的尋訪者,似在低語:莫急,心安處,便是伊人所在。
終于,在“幽篁里”門樓之后,我見到了那片遍尋不得的朱紅——望江樓(又名崇麗閣)古建筑群。
穿過朱墻夾峙的曲徑,路過一池枯黃寂寥的荷塘,一座富麗的古樓一隅,在蒼綠松蔭間隱約可現(xiàn)。我拖著灌鉛的腿加快步履,望著咫尺之間的望江樓,激動地按下了快門。
它就這樣巍然矗立在蒼松翠柏的環(huán)抱之中,朱柱碧瓦,層疊飛檐,如一只斂翅靜息的五彩巨鳥。晉人左思“既麗且崇,實號成都”的贊譽,在此化為具象。走近了,可見全木結(jié)構(gòu)的精巧榫卯,梁枋上彩繪的祥云仙鶴雖色澤暗舊,卻更顯古意沉沉。樓正在維護,只能沿木梯盤旋而上至二樓。殿內(nèi)供奉著文昌帝君,香火繚繞。憑欄遠眺,銅鈴搖曳,只見風景秀麗的錦江與林立的現(xiàn)代化大廈渾然交錯,自然與人文的古今交融,在此完成了一場深遠的對話。
而在望江樓對面的博物館里,我終于“尋”到了她——“一代女校書”薛濤。郁郁蒼蒼的竹影環(huán)繞中,一尊漢白玉雕像頃刻間復蘇,自歷史深處向我裊娜走來。她云髻高綰,面容端秀,手執(zhí)詩卷,目光沉靜而遼遠。此刻,云層盡散,夕暉如金紗般透過高窗,溫柔地籠罩著她,周身泛起一層圣潔的光暈。我凝神靜氣,與她默然相對,那穿越千年的才情、孤寂與堅韌,如一道電流瞬間擊中心扉,視線竟不由得迷離了……
這一刻,陽光熔金,薛濤的清魂與萬竿幽竹,在我淚眼中彼此幻化,最終合二為一。
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詩空,薛濤以“巾幗不讓須眉”之姿,灼灼而立。她一生浮沉:年少喪父,母親重病,家道中落;曾兩度被流放至荒涼的松州。在命運的驚濤中,她以詩為舟,以才為楫,以“掃眉才子”之名,出入劍南西川幕府三十余載,聲名震動士林。歷盡悲欣、嘗盡榮辱,她從未放棄追求自由與尊嚴,終擺脫奴籍,被封“大唐女校書”。最后雖歸于平淡,她卻似一朵清麗的芙蓉花、一叢清幽的修竹,以虛懷若谷的胸襟,傲立于唐代史冊,綻放出奪目的華彩。
而她與元稹的那一段情事,更是她生命中最濃墨重彩,也最徹骨寒涼的一筆。四十歲的她,遇見了那位風流才子,曾以為覓得知音,傾盡所有柔情。殊不知,自己或許只是對方風流簿上的一頁華章。好在,她最終從迷夢中醒來,斬斷情絲,脫下紅妝,換上一襲道袍,在清修中潛心于詩詞與風物的研究,創(chuàng)造了流傳千古的“薛濤箋”。
在那浸染著淡淡桃紅的小小紙箋上,她將自己的才情、風雅與不甘,一同壓制進暗紋里,讓后世無數(shù)文人在提筆時,都能嗅到那一縷糅合著花香與墨韻的幽怨與清堅。在薛濤博物館,我目睹了流傳千古的“薛濤箋”,品讀了她慨然而歌的詩詞,那般鮮活美好,幸而欣喜。
出了博物館,在長滿蒼苔的斑駁地磚上,忽見一口精巧的六邊形取水石井,蓮花雕紋的井蓋端正蓋于井沿,朱紅高墻上題著端麗的楷書:“薛濤井”——據(jù)說是康熙三年成都知府手書。明蜀王府每年三月初三在此汲水仿制薛濤箋,這口井便被民間稱為“薛濤井”,漸成蜀都“東門之勝”,如今早已成為憑吊薛濤的主要遺跡。側(cè)耳聆聽,從井內(nèi)仿佛傳來汩汩翻騰的水聲……
伊人已逝,井水長清。從浣花溪到碧雞坊,從望江樓到薛濤井,芙蓉花開了又謝,謝了又開。而薛濤卓然的才情、如幽竹般堅貞高潔的靈魂,卻已凝聚成一座不朽的精神豐碑,永遠屹立在錦江之畔,屹立在每一位追尋者的心中,風雅流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