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周永珩
農歷十月初一的晨霧尚未散盡，我們踏著微涼的風，向云朵之上的石椅羌寨趕去——要赴一場攢了整年的羌歷年之約。剛到寨門，便與一陣沉沉的羊皮鼓聲撞了個滿懷：不是零散的敲打，是“咚咚、咚咚”，慢而有力，像大地在胸腔里穩(wěn)穩(wěn)跳動，讓人不自覺屏住呼吸。
羌寨的場壩上早已熱鬧非凡，游客與身著盛裝的羌族同胞摩肩接踵。阿婆們頭纏的青帕漿洗得發(fā)亮，襟前的銀飾隨轉身動作叮當作響；彩繡圍腰上的云紋針腳細密，風一吹，銀線繡就的云朵竟似要從布面飄起；男人們身著的白色麻布長衫，帶著陽光曬過的干爽氣息，站姿挺拔，儼然古羌勇士的模樣。姑娘們換上羌家衣衫，秒變云朵上的仙女；小伙們則成了寨子里的俊朗后生。寨子旁壘著白石神壇，幾塊雪白的石頭碼得整整齊齊，柏枝燃燒的青煙裊裊升起，裹挾著草木的清香——羌人敬白石為天神，這縷輕飄的煙靄，大抵就是他們與天地對話的紐帶。
一位頭發(fā)花白的老釋比，手握刻著花紋的神杖，用帶著古意的羌語吟唱《木姐珠》史詩。他的聲音沙啞卻鏗鏘，每一個音節(jié)都似從歲月深處走來，緩緩講述著天神幺女下凡嫁與凡人的故事。當唱到“木姐珠撒下五谷，人間始有稼穡”時，周圍的鄉(xiāng)親們不約而同齊聲應和。
年夜飯尚未開席，桌上已擺滿咂酒、老臘肉與香脆的油炸果子。開席時分，涼菜與香腸率先登場，為這場味覺之旅暖場；待礅子肉掀開鍋蓋，油亮的肉塊臥在碗中，熱氣裹挾著濃郁肉香撲面而來。
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羌年省級傳承人、石椅羌寨的知客師母廣元大爺，笑著將一碗咂酒遞到我手里。他的手帶著勞作留下的粗糙暖意，嘴里說著“納吉納嚕（吉祥如意）”，眼神亮閃閃的：“喝了我們的咂酒，就是羌家認下的客！”我學著他的樣子端碗啜飲，入口是淡淡的綿甜，咽下后，后勁卻如羌山的云霧般層層漫上，暖乎乎裹住喉嚨?；秀遍g，似看見千百年前，羌人踏雪遷徙時，圍著篝火、用這酒暖身驅寒的夜晚，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溫熱。
隨著蒸籠層層揭開，一道道大菜輪番登場：粉蒸肉的米香與肉脂交融，在洋芋的清甜中綻放；清蒸排骨保留食材本味，鮮嫩得能吸出骨髓里的鮮香；甜燒白紅白相間，糯米的軟糯與豆沙的香甜纏綿悱惻；蒸肘子裹著油亮醬汁，彈牙的肉皮咬下去滿嘴生香；酥肉湯里的蘿卜吸飽肉汁，粉絲纏繞著酥肉的酥脆；燉雞浸潤著白果甜香，白蘿卜吸足了臘膀的醇厚；壓軸的蒸圓子圓潤飽滿，恰似羌家人對團圓美滿的永恒祈愿。
夜幕緩緩垂落，篝火“轟”地一聲點燃，橘紅色火光瞬間將整個羌寨映成琥珀色。鄉(xiāng)親們手挽手跳起沙朗，隊列如游龍般盤繞場壩，腳步踩著羊皮鼓的節(jié)拍，鏗鏘有力，震得腳下的土地都輕輕發(fā)麻。老釋比站在篝火旁，抖開蒼涼的嗓音唱起《獻紅歌》：“八方的貴客，四方的親朋喲，羊角花兒開，山花開滿山……”我被身邊的人笑著拉進舞陣，身旁的羌家少女見我腳步慌亂，笑著拍了拍我的手背：“跟著鼓點走，心跟著山風放寬就好！”火光在每個人臉上跳躍，那些笑容、那些眼角的皺紋，都鍍上了一層金箔似的光澤，連空氣里都飄著藏不住的歡愉。
夜深了，鄉(xiāng)親們漸漸散去，我獨自坐在碉樓的石階上望星星。山下的羌寨燈火點點，如星子不慎倒墜人間，風里還飄著糍粑的焦香，混著酒歌的余韻，久久不散。想起白天母大爺說的話：“羌年不是圖熱鬧的狂歡，是我們給山川神靈的答卷，也是助力鄉(xiāng)村振興、推動羌族文化傳播與交流的紐帶。”我仿佛懂了，這十月初一的豐饒景象，原是春耕時羌人與天地立下的契約——撒下的每一粒種子，都盼著秋日的金谷；敬奉的每一塊白石，都藏著對平安的期盼。這份質樸的念想，藏在每一句吟唱里，每一杯咂酒里。
第二天上午返程時，我在路邊摘了兩個小小的野柿，橙紅的果實像兩盞紅紅火火的小燈籠，握在手里暖乎乎的?？粗@野柿，忽然覺得羌歷年就如這果子一般，歷經寒露凝霜，才釀出這般透骨的甘甜。
